历史里不止有英雄和奇迹，也有些注脚写满了龌蹉和小家子气。柬埔寨的柏威夏寺（PreahVihearTemple）就是一例。

要访问这柬埔寨的第二个世界遗产，得坐车去。从暹粒包车出发，先开上3小时，才能抵达山脚下的售票处。然后，换上四轮驱动的皮卡再开个20分钟才可抵达这座始建于11世纪的狭长大寺。这20分钟里，人在车斗里晃晃悠悠，车的引擎在陡峭的山路上费力的嘶吼。

石寺的门口，立着三根高大的旗杆。中间一面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旗，两旁分立着世遗旗和柬埔寨国旗。三面旗帜迎风飘扬，在它们的正前方百米开外就是泰国。红蓝白相间的柬埔寨国旗立在两面联合国旗帜旁边，颇有一种向泰国示威的意思。

脚下是柬埔寨，神道尽头是泰国。

柏威夏寺是柬埔寨和泰国的争议领土。年，法国殖民者和泰国勘定边界时耍了一个花招，欺负泰国人不太看得懂地图又不敢找他们麻烦，于是把原属于泰国的柏威夏寺划进了自己的柬埔寨。二战之后，法国人溜了。柬埔寨人和泰国人马上开干，为抢夺柏威夏寺的归属而打了一仗，流了不少血。年，海牙国际法庭和了一个稀泥，宣判寺是柬埔寨的，但山门以外的入口是泰国的。于是，柬埔寨拥有了寺庙，但想进去就得向泰国人借道。这种别扭的占有，论谁都高兴不了。

若论祖源，柏威夏寺是根正苗红的高棉建筑。它的建造者是高棉雄主苏利耶跋摩一世。这位国王自年登基，就展开了野心勃勃的扩张计划。为了吞并马来半岛上的单马令（Tambralinga）国，苏利耶跋摩一世远交近攻，与雄霸南印、如日中天的朱罗帝国结盟，联手攻向了单马令和他们的后台三佛齐帝国。三佛齐曾是马来世界和南洋的霸主，但在朱罗的打击下渐渐式微，最终分崩离析。（这一段历史我之前写过一篇，可参考：洁白如樟脑，蛇王为项链。）

11世纪初的朱罗帝国疆域图，蓝色部分为直属领地，粉红色是简介控制的地区。蓝色细线为商道。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在印度人支持下取得胜利的苏利耶跋摩一世也是个建筑家：这雄踞北方的柏威夏寺由他修建，吴哥城内的空中宫殿（Phimeanakas）和茶胶寺（TaKeo）亦在他手上完成。

苏利耶跋摩一世驾崩后60年，另一位同号的君主登基，是为苏利耶跋摩二世。这位修建了小吴哥的雄主，又将柏威夏寺修葺一新，增添了许多光彩。寺内的铭文记载，苏利耶跋摩二世的婆罗门导师特别看重这个寺庙，将一尊金光灿灿的舞王像置于其中。舞王是湿婆的一种特殊形态，他在舞蹈中毁灭世界，又在舞蹈中创造世界。苏利耶跋摩二世之时，全世界最好的舞王铜像产自朱罗，以高棉和朱罗的关系，柏威夏寺里的那一尊舞王应该就来自于海那一边的朱罗帝国。（关于金光灿灿的朱罗舞王，可看：博物馆里的惊喜。）

然而，最可能珍藏那尊舞王像的柏威夏寺内殿已经坍塌了，只余前殿和大门。但从残留的部分看，依旧能看出这是一座湿婆庙。

大门的山形墙上，刻着一尊湿婆的诛象魔者像（Gajantaka）。画面中，湿婆高举着10对手臂，在死去的象魔头上狂舞。这是湿婆诸相当中，相当凶悍的一个，较少被供奉。虽然历经岁月的侵蚀，这尊像立在地衣斑驳的岩石上依旧霸气无比。

走进大门，残存的前殿里供奉着一尊象头神甘内什。对印度神话较为熟悉的朋友应该知道，象头神原来不是象头，他那正常的男孩儿头是被他爹湿婆砍掉的。为了让孩子复活，湿婆出门找替代的头颅，结果找到了一个象头。在某些版本的神话里，那个象头就是象魔的。

如今，供奉象头神的已不再是婆罗门，而是信奉上座部佛教的和尚。14世纪末，暹罗人攻破吴哥城，柏威夏寺也归泰国所有，直到法国人的入侵。这也是泰国认为柏威夏寺归其所有的原因。自吴哥城破，柬埔寨的印度教和大乘佛教都急速衰落，上座部佛教慢慢成了主流。如今供奉此庙的几乎都是佛教徒，也就不奇怪了。

柏威夏寺依旧是柬埔寨和泰国两国之间的G点，甚至成为了各路政客挑动民族主义情绪的一个工具。年，柬埔寨推荐柏威夏寺入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两国关系就一度降至冰点，对峙的两军甚至发生了冲突，擦枪走火。素有“东南亚小曹操”之称的柬埔寨首相洪森，甚至在冲突期间突然将被泰国通缉的泰国前总理他信任命为柬埔寨的经济顾问，这就是搞事儿。

柏威夏寺内外，战争依旧可能打响。寺内的石墙之下，建有不止一个防空洞，挖洞的人大概觉得，战争的双方都不敢炸寺庙的本体。而在面对泰国的山崖上，立着一连串的掩体，掩体里有士兵端着苏制步枪，警惕的望着对面。

为了避开那尴尬的入口，柬埔寨从自己这一边修建了一条陡峭而盘旋的上山路。我们上山时必须换车，就是这个原因。

若是建在暹粒，处于吴哥城的那一众神庙之列，柏威夏寺绝不可能入列世遗，它只会被当作较为好看的大寺之一。但建在这样一个关键之处，它的命运就导向了奇怪的方向。

对柏威夏寺来说，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一种尴尬？

我们还是来看看更多的图片吧：

我是花蚀，曾经是研究鸟类叫声的，现在是只新媒体狗、半吊子生态摄影师、狂热的神庙迷和金属党。出版过几本书，爱写点自己关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