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往事
TheMemorisofMoon
第一个故事
我记得自己走了出去,到露台上寻找月亮。
——波拉尼奥《智利之夜》
一九六九年,也就是人类首次登上月球的那一年,我正在月亮上工作。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难以置信,但换个角度想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理解。既然有人在天上工作,也有人在海里工作,那么有人在月亮上工作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工作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维护月容月貌,以保证月亮的顺利运行。正如大家所知,这里人迹罕至,也没有什么风,维护起来并不是很困难。只是八九年前开始,某些大国(在这里不点名)由于自身的矛盾接二连三地给我找了不少麻烦。我不仅要清理他们不由分说便丢上来的东西,还要东躲西藏:被这些东西拍到将会是一桩大麻烦,甚至会成为人类发展轨道上空前绝后的扳道岔。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毕竟对这一方因果负责,也是我的职业道德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月亮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神秘,大多数时候都只有绵长的岑寂。没有嫦娥,也没有那棵生机盎然的桂树,更没有希特勒;没有广寒宫,但确实有一只兔子。
这只兔子是跟我一同赴月就任的,但它好像什么都不用做。我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和它有过一次相当简短的交谈。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当然是来上班,傻逼。”兔子说。
“你丫嘴可够脏的,懂不懂处理职场关系?”我有些生气。
“关你屁事。”兔子说,“您真当我稀罕这工作?”
“行吧,那又为什么是兔子?”我暗自叹了口气。
“这要问你自己,你心里想什么,我便是什么,我也这才知道自己是只兔子。”兔子如此回答,并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来回端详了一番。
“你骗我,如果真的如我所想,你势必应该是一个女人。”我完全不相信兔子的话。
“兔子会说话吗?”兔子并没有接我不无怨气的茬。
“按理讲,不会。”我摇摇头。
从此以后,兔子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一连许多年,我和它过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虽然再没有过交谈,但倒也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说到底这份工作纵使谈不上无聊,也难免有些寂寞,两个生物(我试图找出我们两个属性的交集)总比一个来的好些。
我习惯于在工作结束后细细端详不远处那颗一半陷没在黑暗中的蓝色行星。有时候我觉得它像揣在屁股兜儿里露出一半的布鲁斯唱片;也有时候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枚吃剩下的月饼,而每当这时我便会意识到,吃饭的时间又到了。
观察地球时,我最喜欢用赴任前领导送我的的一只长长的望远镜,黄铜打造,蚀刻有复杂的花纹,造型十分复古。镜筒伸出来足有一米多长,即使在月亮上也十分沉重。得益于这只望远镜,我对这些年发生在地球上的那些事情了如指掌——几十年来地球上的人们过的并不太平。但这归根究底与我无关,我常常吃着零食(通常是黑巧克力和炸薯条)看着人们冲上云霄,又凌空炸开;或者成群结队地,如洄游的鱼群般穿过夏威夷群岛,并在马绍尔群岛登陆。
我知道对地球上的人们来说这是一段残忍而惨痛的历史,但也许是因为距离产生美,我实在难以对那些死亡、别离或者信念与爱一类的东西产生共情。三十八万公里的宏伟终究稀释了很多东西,我听不到生死的声音,只觉得那些冲天的火光是人类文明倾其所能创造出的最大规模的美。你无需抨击我的冷漠或者质疑我的心理健康和政治立场,如果你有机会了解时间的真相,你一定也会这样想。人间的悲苦,本质上,只是一种孤独。
变化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夏天。有一天,兔子忽然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枚牛皮纸信封,我有些疑惑,向来是很少有人给我写信的。我问兔子这是从哪里来的,兔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并挥了挥另一只手上的信封,表示它也收到一封。
我接过信,打开台灯后坐在椅子上拆开,心中已大致有了推测:
年轻的同志:
您好!
截至今日,您已经在月亮上工作了**(涉密信息不予显示)年,您在日常工作中认真负责,具备良好的工作意识和工作技能,严格按照规定的工作标准和程序操作,在工作中有高昂的工作热情,兢兢业业地完成交办的每一项工作,组织对您的工作成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现由于组织人员架构以及时代的调整,您的继任者将于西历一六六九年七月二十日赴月报道,请务必于七月十九日前准备好全部交接所需的材料并离开月亮。
敬请近安。
这封信的落款没有姓名,我很习惯他们这套做派,因而并没有觉得很突然。偏头看了看兔子,兔子正岔着腿坐在地上,两只又胖又短的手拿着信,眉头紧皱,圆滚滚的样子颇有些滑稽。我猜它的信大概也是一样的内容。
兔子看完信,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后边的灰尘就出去了。我关上台灯,透过窗户看着地平线外的蓝色星球。信中只说要我离开,却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要去哪里。想必他们自有打算,我也实在不必做些节外生枝的事。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和兔子吃了三餐,打扫了一下宁静海附近的卫生,如以往无数次那样看了地出地落,只不过今天在最后一点蓝色消失在地平线边缘时,兔子向我伸出了手。
我会意,轻轻握住了那只毛茸茸的肉球。
各自回房后,我简单整理了一下文件便躺在了床上,闭起眼睛回想在月亮上的这些年倒也过的挺满意。虽然兔子死活不愿意说话,但有他在总是不至于寂寞。只不过仔细想想,也许是一种错觉,我似乎感到有些孤独。纵使我已经无数年不曾感受过这种不无虚伪的情绪,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形状与颜色。
再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睡前忘了拉窗帘。我坐起来,感到身体异常的沉重,看来对于新的工作环境仍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与磨合。望向窗外,刚刚下过雪的夜空是红色的,树枝的剪影从窗户一侧伸出来,一轮明亮且丰腴的圆月正挂在上数第三根落雪的枝头。
这本书是献给你的。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并且也知道原因。
——尼尔·盖曼
郭丛与